欧盟驻华大使郁白在(清华大学)世界和平论坛欧洲安全秩序全体会议上的演讲

欧盟驻华大使郁白在(清华大学)世界和平论坛欧洲安全秩序全体会议上的演讲

202273日(周日),下午2点至330

        欧洲陷入了战争。

        19951月,在一段不祥之言中,当时的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提醒了欧洲议会(我在此引用他的原话):“如果我们无法克服我们的过去,那就不要怀疑未来将出现什么:民族主义意味着战争。战争不仅是我们的过去,也可能是我们的未来。”

        当今,俄罗斯的民族主义在欧洲大陆的心脏又点燃了战火。它正在挑战着持续了77年的欧洲安全架构,而这些年也是这块土地上各民族国家之间时间最长的和平共处时期。(俄罗斯)的行为,单方面违背了其在《联合国宪章》下自愿接受的庄严承诺,挑战着全世界所有国家的安全秩序基础。

        俄罗斯对乌克兰展开的不正义、无端的战争已延续4个月,欧洲联盟继续呼吁俄罗斯领导人停止其侵略,为的是自己本国、乌克兰、欧洲乃至全世界。如此动用武力和胁迫在21世纪已没有立足之地。我保证:对这一暴行负有责任的人将被追究一切责任。

        这场破坏性的战争发生的时间正值欧盟在其近邻地区和其他地区目睹了前所未有的各种冲突和非传统威胁。将移民、信息、粮食和能源等残酷和无情地武器化迫使各种安全考量提升到新的水平。今天,我们看到了俄罗斯如何通过在黑海阻挡数百艘装满小麦的船只,并针对乌克兰的整个农业生态系统——农田、农业设备、仓库、市场、道路、桥梁和港口——意图削弱乌克兰的经济,并在此过程中危及全球粮食安全,助长全世界的不稳定。

        除了上述背景之外,当今的多边体系也正处于其30年来最脆弱的时刻。由于主要行为体之间的关系是冲突性的,国际合作出现停滞。二战后所构成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面临生存危机。

        正当全世界需要国际机构和有效的多边主义的空前时刻,有些人一心希望振兴过时的帝国旧梦。一些大国希望借助谬论改变国际规则。这些行为者提倡一个基于主权和民族主义的国际秩序概念,一味强调主权和国家权力。欧洲早已经历过他们所代表的世界观,亦不愿见其回归。

        今天,我将回顾欧洲安全架构的历史经纬,阐述欧洲所选择的发展道路,这条道路摒弃了在欧洲历史上时常导致战争爆发的一个以权力政治和民族主义为中心的世界,最后介绍欧洲对于在摧毁欧洲乃至全世界的战争废墟上构建一个后威斯特伐利亚安全秩序的向往。

        我还想展望未来,向大家介绍巩固欧洲架构确保地缘欧洲的措施和行动。目标是一个更加独立自主的欧洲。一个作为安全提供方的欧洲。对于这些执意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消除批评和反对意见的所谓未来帝国,这是一个能够采取和平方式处理与其关系的欧洲。

 

一、欧洲安全架构

        自欧洲一体化开始以来,安全(观)一直是其核心。安全(观)深入欧洲的DNA,但其从未意味着东西方对立。与许多人现在所认为的或愿意描绘的相反,我们的安全架构并没有产生于冷战,而恰恰是一个出于二战悲剧后更广泛的“永不交战”意志所引导的。

        我们向后威斯特伐利亚安全秩序迈进的雄心勃勃目标,主要依靠两个支柱:构成欧洲安全基础的协议(欧盟共同安全与国防政策,欧安组织)以及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北约)。它们设立于《联合国宪章》的基础之上,包括其三个支柱:人权、和平与安全、发展。和平是该架构的前提,其基于三足鼎立的不可分割性,即将人权以及经济和社会进步与全球安全直接联系起来;每个人都有权利有尊严地生活在和平中。

        成立于1951年的欧洲煤钢共同体,作为建立当今(欧洲安全)架构的基石。虽是以经济为先,但仍以安全为核心。与此同时,因未能落实欧洲共同防务项目而发展起来的西欧联盟,成为北约的欧洲防务支柱。

        北约有助于保证欧洲的自由,但也从未完全由美国主导,也从未强加于其他欧洲国家。北约的成立及扩大在过去、今天和未来都是由主权决定的。然而该决定,正如我们近期也能关注到,需要得到所有现有成员的一致同意。

        我们理应铭记于心,在漫长冷战的风口浪尖上,欧洲身处北约和华沙条约组织之间。当时的铁幕将其一分为二,而位于其核心的是一个破碎的柏林市。

        在苏联坦克出现在欧洲边界上的时候,北约所构成的跨大西洋伙伴关系保证了欧洲的安全。而该场景于年初重演,其时俄罗斯的坦克正集结在乌克兰的边境。在1956年布达佩斯起义期间(匈牙利革命),我们看到苏联的坦克和军队残忍碾压、杀害和伤害了数千人,并迫使近25万匈牙利人逃离。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开始后,我们又目睹了苏联进军布拉格,而为了进一步人为分裂欧洲,苏联还在捷克斯洛伐克建立了长期的存在。这些都是今天在欧洲重演的画面,因为历史总是冲破层层阻力顽强地向前发展。

        尽管有上述一系列事件的发生,然而在1975年,欧洲仍然通过其主导的努力,巩固了与苏联的新生缓和关系,这正应该被视为今天我们所有人的希望。当年由33个欧洲国家、美国和加拿大签署的《赫尔辛基协议》仍然作为欧洲安全架构的基础文件,使我们能够开始走上了《巴黎宪章》、其后的《欧洲安全宪章》的道路。这三个文件仍然作为成立于1995年的欧安组织的基础。

        在1989年的欧洲,铁幕以和平的方式逐步落下,首先是分隔柏林的墙。

        任何欧洲国家或者北约,都从来没有趁机利用苏联解体或由于解体和动荡而身处削弱地位的新成立俄罗斯联邦的机会。这一事实,应该提醒今天的俄罗斯和世界,欧洲和北约的本质从过去到现在,都完全是防御性的。就像中国人说的“实事求是”:欧盟真正体现了以前交战国家之间能够实现长久和平。对于那些在国际关系中从未放弃使用武力的其他大国,是否也可以这样说呢?

        事实证明,欧洲(一体化)进程拒绝成员国之间的权力政治,并成功以法律程序取代了国家较量。在国际关系和我们屡遭战火的欧洲大陆历史中,这是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如此辉煌的成功,巩固了和平与合作并基于《联合国宪章》中普遍接受的支柱创造了独特的机构、思维导图和词汇。

        欧洲防务一体化的发展势头,直到冷战结束后才出现。90年代的巴尔干战争显示出欧盟需要在冲突预防和危机管理承担责任的必要性。1999年的《阿姆斯特丹条约》明确了部署军事武装的条件。2009年《里斯本条约》制定了欧盟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即CSDP)的基石。

 

二、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何去何从?

         “我们的欧洲不是好战国家的结盟,而是一个摒弃过去经常使我们分裂的帝国旧梦的一体化进程。现在,这样的帝国旧梦重现了,但这只是当今的俄罗斯以及部分其他人的幻想。”

20224月,马克龙总统)

        今年4月,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在斯特拉斯堡说,我在此引用:“我们的欧洲不是好战国家的结盟,而是一个摒弃过去经常使我们分裂的帝国旧梦的一体化进程。现在,这样的帝国旧梦重现了,但这只是当今的俄罗斯以及部分其他人的幻想。”

        过去几个月,普京总统提出了一系列主张,旨在服务于这种帝国旧梦。

        它声称西方违反了对俄罗斯的承诺,即停止将北约扩大到统一后的德国边界之外。这样的承诺从未有人作出过,同时也从没有人这样要求北约(不扩大)。俄罗斯国家控制的媒体经常声称,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被“口头 ”承诺北约不会扩大到统一后的德国之外。事实上,正是戈尔巴乔夫本人在2014年的一次采访中否认了这一说法:“根本没有讨论过‘北约扩张’的话题……没有一个东欧国家提出这个问题,甚至在1991年解散华沙条约组织之后,也没有。”

        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乌克兰东部讲俄语的居民或俄罗斯族居民面临乌克兰政府的迫害。普京所声称的种族灭绝一说,更没有任何依据。欧洲理事会(Council of Europe)、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和欧安组织的相关报告充分证实了这一点。普京总统声称乌克兰和俄罗斯属于“一个国家”,这是用来对付乌克兰的最典型和最根深蒂固的神话之一。即使从长期的历史角度来看,其论点也不成立。尽管长期处于外国统治之下,乌克兰拥有强大的民族文化和认同感,它是一个主权国家。

        这种帝国主义旧梦的深层“势力范围 ”概念,在21世纪理应没有立足之地。正如其他主权国一样,乌克兰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发展道路、外交和安全政策及如何结盟,以及如何参与国际组织和军事联盟。乌克兰是加入欧盟的候选国。乌克兰也是中国的战略伙伴。然而,在1994124日当乌克兰自愿决定放弃世界第三大核武库时,中国政府单方面承诺保证乌克兰的主权。

        乌克兰、欧洲和北约都一直在寻求与俄罗斯建立伙伴关系。随着俄罗斯经济开放的发展和逐渐加强与北约和欧洲的安全合作,并不存在安全的不可分割性问题。2002年,北约领导人和弗拉基米尔·普京总统本人签署了宣言,建立了 “北约—俄罗斯理事会”的平等成员的共识机制。而直到2008年,在我们与俄罗斯的安全合作架构中,俄罗斯都是正式成员(即欧洲理事会(Council of Europe)、欧安组织(OSCE)和北约—俄罗斯理事会)。

        然而,俄罗斯20088月在格鲁吉亚的军事行动导致北约—俄罗斯理事会的正式会议暂停。20143月,俄罗斯又非法和不正当地吞并了乌克兰主权领土的一部分(即克里米亚)。由于俄罗斯严重违反国际法,北约外长们在201441日决定暂停与俄罗斯的所有实际合作。

        20221月,北约及其盟国与俄罗斯进行会晤讨论其安全关切,再次彰显了北约继续通过建设性的对话和外交手段寻求解决方案的意愿。

        事实证明,对于一个能够遵守其承诺的俄罗斯,北约合作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

 

三、爱国主义走向多边主义

 “爱国主义是爱护自己人,民族主义是仇恨他人”

(罗曼·加里)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界各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而在联合国的旗帜下选择团结来保证全球安全与稳定。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全球安全长期以来依赖于联合国安理会的五常团结起来保证任何一个国家的安全。它一直是《联合国宪章》的捍卫者,但前提是其能够团结一致。巴尔干战争(1995年,1999年)和乌克兰无核化(1994年)仍然是联合国安理会合作的典范。它们包括与俄罗斯和其他核国家的合作,以及对乌克兰边界的国际保障。

        非常遗憾的是,今天我们看到联合国安理会成员之间在许多问题上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乌克兰战争是近期最剧烈的实例:在欧盟的大门口,丛林正在重新生长,迫使700万乌克兰人在我们的后帝国花园中寻求庇护。

        我想起了杜甫的著名诗句——他在公元756年春天感叹战争给唐朝首都长安带来的影响:【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简体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我们应该从这些几个世纪以来的人类情感中获得启发,并确保我们的人民在春天到来时不“溅泪”,也不被“别”。作为欧洲人,也希望中国人与我们一道,我们应该坚决支持对话而非对抗;外交而非武力;多边主义而非单边主义。多边主义深入欧盟的DNA,使它成为联合国和支持民主、人权和基本自由、尊重人类尊严的区域组织的天然盟友。

        有效的多边主义不应该与多极化相混淆。一个陷入对立集团的世界,是欧盟不愿看到的。我们承认国家和敏感问题的多样性;但和平、稳定、发展和繁荣需要基于规则的合作,需要尊重联合国体系所规定的普世权利。相对主义和“那又怎么说”主义是致命的陷阱。政治和文化差异将永远存在,但并不能作为雪上加霜(既伤害又侮辱)的理由。

 

最后,

        俄罗斯要决定其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像过去一样,欧盟的大门仍然是敞开的,乐见与一个愿意履行《联合国宪章》和欧洲安全架构的承诺的俄罗斯建立伙伴关系。恰恰也是俄罗斯曾经自主选择加入的。

        欧洲曾经处于两次世界大战的中心,这些战争蔓延到了世界其他地区;它不想成为下一次战争的中心。针对乌克兰的战争可能再次演变成一场全球战争。全世界已经感受到了俄罗斯侵略乌克兰的后果,即粮食和能源短缺。但同时,在从肯尼亚到新加坡所感受到的焦虑中,如果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崩溃,它将给那些面对强大邻国的国家和那些在基于规则的秩序帮助下使民族主义争论成为过去的国家带来巨大的破坏。

        2021年,在(欧盟)高级代表兼副主席博雷利(Borrell)的领导下,欧盟成员国着手确定一个共同的威胁评估,并于今年通过了《战略指南针》。该战略旨在统筹雄心勃勃的行动计划,并在2030年前加强欧盟的安全和防务政策。

        在确保欧盟的安全能够满足时代挑战方面,《战略指南针》实现了新的飞跃。它代表了一个政治建议,以防止欧盟面临的生存风险:战略萎缩,或者说,鉴于目前的地缘政治挑战,它总是有原则的,但却没有武装。一位前欧洲外交部长曾经说过,它是食肉动物世界中的食草动物。欧洲今天的重要性在于它有能力继续成为一个可持续和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的指导力量。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国家希望成为欧洲一体化进程的一部分。

        作为一个与国际稳定有重大利害关系的国家,我们期望中国也能在解决全球安全与稳定等核心问题上发挥负责任的作用,并站出来捍卫围绕《联合国宪章》建立的多边安全秩序。在国际社会眼中,中国展现出积极的决心,帮助制止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战争,并站出来反对帝国主义和强权政治的回归,将是一个受欢迎的行为,以补充中国对其和平崛起的保证。

        至少欧盟希望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和五常成员将充分考虑到我今天在这里描述的欧洲的决心,建立和促进与19世纪帝国主义完全不同的东西。

(完)